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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夜,不上網路也不讀書,無端端盯著這張白紙,竟也盯出了神。

 像從無字天書中偷偷撕下一頁,我一廂情願地認為裡頭一定暗示著遺忘千年的密碼,把它側來側去,想這到底是哪裡來的怪東西,薄薄的面無表情蒼白的臉,逕自出現在桌上。這感覺正如有時候呆呆望著某個中國字,越看越慌,咦,這是個字嗎?這字什麼時候長成這樣?——紙也是,彷彿原是天天爛熟的朋友,一夕之間竟然從不相識了,這詭異的感覺叫人惶惑。

 紙生來纖薄柔弱,本是要人捧在手心讚美疼惜的。不過我卻喜歡捏著紙角,讓它在空中傾著,緩緩搖出紙聲,那音響美得一如流水泠泠;一使力,驟雨就落地,啪啦啪啦,有遠地戰鼓荒原奔馬的氣勢;要是忽弱忽強,便是怒罵的母親揪住小兒子的耳朵,那一串串有勁無勁淅淅簌簌的哭啼。不同的紙,還能搖出殊異風景,面紙是少婦在細聲淘米,影印紙是倏地把浸水的衣衫挽起,紙一疊能帶來海風呼呼,書一本則如走進山林,心中暗喜著距離瀑布大概不遠了;搖到後來覺得奇怪,翻飛的紙與流動的空氣,為什麼總是染上一點水的音色。

 常去重慶南路的小書齋選紙,我喜歡買下一大包泛黃粗糙的無格毛邊紙,要的就是寫字的那份簡單樸素,一定順便再去瞧瞧大麻紙,出手搓搓,不買也高興。我極愛那紙上脈絡分明的植物莖枝,像失血的標本,每一道蜿蜒的河床都死得渾然天成。我也時常在走過師大路時,被美術紙店牽進去,挑幾張並不急用的粉彩或者儷紋,捲起來在房間插著,色彩繽紛的仙女棒一時成了怒放的小花叢,雖然沒有懾人香氣,讀書的時候瞥一瞥也心安。

 有一次逛書店,一盒盒包裝精美的白紙擺在最顯眼的地方,我好奇走近,它是英國進口的剛古紙。剛古紙?我默讀旁邊的廣告小立板:

 「英國剛古紙,精緻用紙的典範。承襲英國百年傳統,最具質感的文書用紙。紙質平滑勻稱,紙身輕巧硬挺,紙感絕佳且不透明,在英國擁有一百零五年的造紙經驗,因而與世界八十五國知名企業與多位著名設計大師成為莫逆之交。英國皇室御用紙,列印效果保證勝過任何紙……」

 我想笑。

 咱中國打從一千九百年前就吐氣揚眉,堂堂起腳跨入紙的年代了,當下哪有這才一百零五年的不列顛紙說話的餘地!

 想當初蔡倫先生興沖沖地跑到漢皇面前,端舉著天地間第一張改良成功的「紙」的時候,英國還是個蠻荒不知之地,這會兒竟在紙的國度裡誇稱自己是最優良的紙了,這簡直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外,在故宮博物院裡高聲轉弄著自以為悅耳的鼻音。

 然而不得不承認,雪白精緻的剛古紙,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。一盒八十張,居然索價兩百五十元,咬牙付了帳,一出店門立刻摳破包裝,用食指去觸探所謂全世界最佳的品質,嗯,果然厚實瑩潤,我在嬰兒粉嫩的臉頰上放肆地溜轉。

 印象中,中國古早也有紙中之冠,叫作「澄心堂紙」。所知不多,於是去圖書館翻書,找到一本《中國造紙術盛衰史》。

 書上說,澄心堂紙是南唐時代宮中御用的極品,紙質細薄光潤,堅滑似玉,纖維柔如蠶絲,當時就算百金也休想購得一張,它必須以「楮皮」浸「寒溪之水」為料,再用「臘月敲冰水」抄紙——光看這講究,就直讓人掩卷神往。後來南唐滅亡,北宋有人得了一百張,於是送給歐陽修十張,歐陽修又轉贈梅堯臣兩張,「滑如春冰密如繭,把玩驚喜心徘徊」便是梅堯臣在面對靜几上那兩方澄心堂紙時,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亢奮。

 上課的時候,跑到講台前問昌彼得老師,哪裡可以看見澄心堂紙呢?哪一幅書畫用的是澄心堂紙啊?哪一部文獻裡記載著澄心堂紙詳細的製作方法?老師搖搖頭,說早就失傳了。

 窗外,雨正滂沱。不列顛的剛古紙一枚枚在眼前鋪展,我看得到我碰得到;而屬於中國的,那綿綿密密的澄心堂呢?竟不知在哪一回的亂離中灰飛煙滅了。胡思亂想,如果一張澄心堂紙飄在半空,該是重壓壓地落給塵土,還是慢慢升慢慢浮,浮向天?

 一隻手飛出來,紙別碰水,一碰水就皺了。

    •

 誰能分我一張澄心堂呢?我沒有歐陽修的好運氣。翻閱紙史,卻有個意外的發現,我訝異於中國的紙除了紙之為紙之外,還起著令人驚豔的名字。

 原來不只是趙錢孫李,紙,也自成一支支美麗的氏族。像發現了瑰寶,我愉快地在筆記本裡抄寫他們:

 冷金紙——那是灑上金片銀粉,閃耀著貴金屬光澤的紙嗎?如果不是個王公貴婦,相信一定是奢侈的香豔詞人,寫成了一闋有關殘夢或畫屏鷓鴣的作品,非得用這種散著冷光的紙吧!這灑金的裝飾技術是唐代紙工巧思一動,借用漆工絹工的手法所產生,造價昂貴,可是紙中貴族。

 冰翼紙——像冰一樣晶澈動人的翅膀,我的想像連接不到紙上,腦海中卻畫出一幅冰塊紛紛鼓動雙翼的景致,撲撲撲,鑽石飛滿了天。

 泥金銀雲鳳羅綾紙——不見雲影鳳姿,只讀這繁縟的名字,就可想見其雍容。這類彩色金銀紙是從絹製品脫胎而來,誕生於華麗的唐代,大概皇朝玉牒或豪門喜事才有機會亮相,宋代官方曾一度禁止民間使用,其實大可不禁,一般百姓我想也用不起。

 左伯紙——左伯不是達觀顯貴,只是東漢一個造紙工,「左伯」不知道有沒有名字,或許這就是他的名字。

 還魂紙——古人一向固執地以為萬物有靈,河有河神,山有山伯,紙當然也有生命神魂。還魂紙即是現在所謂的再生紙,不管是再生還是還魂,我喜歡其中對紙的生命的尊重。

 清江紙——元朝貫雲石有一首意趣橫生的散曲小令,提到清江的紙:「若還與他相見時,道個真情示。不是不修書,不是無才思,遶清江買不得天樣紙。」決定下次遇見他的時候,再一一說出我的真情吧!並非不寫,也不是無才,因為把那清江浦整整繞一遍,也找不到天一樣大的紙來書寫我的情懷。其實何處有天那麼大的紙呢?又是什麼樣的思念,需要這樣一趟動人的找尋呢?短短小曲中,自有一份中國人的痴樸可愛。

 不讓「紙」這一族專美於前,「箋」這一家也並不示弱:

 團花箋——那不是把後院裡的花團錦簇直接拿去製版的吧?若是以此箋作書,閱讀的時候,不知會不會有花瓣翻落。

 碧雲箋——雲中誰寄錦書來?派遣斑斕的雲彩遞送消息,即使是不善修書傳情的庸才,相信也能把信寫得纏綿如雲。有情人既然買不到天樣紙,不如就用碧雲箋吧,雖不見洋洋灑灑一書千萬里的磅礡豪氣,但或許有浮雲般去去來來若即若離的美感。

 衍波箋——這紙上印有清淺的水紋,既名為「衍波」,就多少帶一些工工可可的聲音、滂滂溶溶的姿態。這令我我想起一句英詩「Written On Water」以及張愛玲的《流言》。假如能把文字寫在團花箋或衍波箋上,也可以算是「落花水面皆文章」了!

 金花五色綾箋——如果衍波箋是陶淵明,那麼此金花五色綾箋一定是典麗精工的漢賦,是駢文,是晚唐杜牧的句子,是南宋姜夔吳文英的詞章,穿金戴銀,華豔如宮妃。

 ……

 我喜歡一遍又一遍朗讀這些美麗的名字,我知道每個名字裡面都活著一縷靈魂,他參與了康莊盛世,目睹了馬亂兵荒,即使他緊閉雙唇半個字也不吐,你仍可以在皺紋裡找到文明的記憶。他們是正文後面被人略去不讀的附註,每一條都箋註著中國古老的出處以及世代相傳的智慧。將他們抄在一起,像抄成著某場戰役的死亡清冊,只怕名字下面一行備註,歿,歿,歿,歿,歿……

 然而考古學家很厲害,知道土地是一部神秘剪貼簿,他們總是能在厚重的冊頁裡翻出已往的歲月,像埃及挖出木乃伊,他們也找到了許多紙的老祖宗。一九○○年,他們在樓蘭找出一些三世紀的文紙,灰暗的黃色的,那是以隸書一筆一畫寫的《戰國策》殘卷;一九○七年,在敦煌附近古長城廢墟中,史坦因發現三張由樹皮和破布所製的黃紙;一九三四年,在新疆廢墟中有一塊麻紙殘片,紙面有麻筋,經斷定是西漢產品;一九八七年,蘭州發現一千七百年前的紙片,還讀得出「婦悉履,奈何當奈何」……

 一張一張,一片一片,他們以最簡單的纖維承受土地與時代的重量,他們從歷史的深處醒轉,然後排山倒海成千成萬地向二十世紀睜眼注視,當他們面前出現的再不是大漢天威,再不是金戈鐵馬,再不是暖意的陽光徐徐的風,而是大英博物館中莫名其妙的照射燈和乾颼颼的空調,要是換作有血有肉的你我,想必也一百個不情願。

    ‧

 我開始同時對英國法國日本和俄國不具好感,自從潘重規老師為我們講述敦煌。

 都是那一年,王道士將千佛洞的大門打開,讓列強運走了數以千計的卷子,這些大批的寫本與印本,具有非常的學術價值,也是古紙最大宗的發現。好了,這些寶貝現在卻大部份都淪落到老外手上,順理成章成為他們博物館或圖書館的珍貴館藏。

 老師屢屢敘述他專程飛到國外去看原卷,花下大把大把銀子,有時竟只為了校劾某個值得商榷的字。尤其那次去蘇聯,當時列寧格勒是共黨政權,「身陷鐵幕」本已叫人忐忑不安,圖書館還百般刁難,原本不肯借閱,好說歹說之後還要呈報上級,叫你過幾天再來看看。老師把坎坷的求知過程說得酣暢淋漓,我卻在台下義憤填膺暗抱不平,換作是我,管什麼共產國家還是儒士修養,我一定拍桌子破口大罵:「高鼻子小姐請妳搞清楚,這些書是從中國搬過來的,我是中國人!沒錯,這些書目前歸你們管理,但是我只是想看看,我並不會把它們弄壞,難道看看也不行嗎?只是看看而已嘛!」中國人每每明白,雖然理虧,然而氣卻不可不盛。

 後來老師透過朋友,才如願見到卷子,幾天內抄回來一巨冊。老師說:「這是我一生中在短時間內抄寫最多的時候。」雖然老師看是看了,抄也抄了,但是我依然對列寧格勒限定人抄寫時間、不能影印、不可來太多次的規定耿耿於懷。

 我在想,這些卷子外國人拿去究竟要做什麼,那紙上一筆一畫的象形指事形聲會意,畢竟還是習慣進入黑色的眼瞳。

 一個人不知情地被賣到外國,再也回不了家,打上了外國的標籤,並且讓老外大聲規定你「從此以後你是英國人的」、「你再也出不了法國了」……;或是當你的同胞,用一種你魂縈夢牽的溫柔敦厚眼神,遠渡重洋來看你,用一種平平仄仄的沙啞音調,喃喃地讀你——要是我,我會哭,而且我會大哭特哭,哭到老外受夠為止,哭到翻山越河,讓所有中國人聽見為止,我不要鎖在永不見天日的密室,我還想泡一泡最初潤我澤我浸漂一百天的水塘,過一過盪起紙漿的細竹絲簾以及透火暖我焙我的燒磚,我身上麻的纖維、樹皮纖維與乾涸了千年的河床,早已經一一伸向源頭那方。

 其實反過來想想,應該感謝這些外國人把我們的財產奪走,他們比中國人更了解如何保護與發揚中國人的文化。

 像眼前這張堅實潔白的剛古紙就是。

 大雨敲窗,叮叮咚咚,我用毛筆在剛古紙上寫著今夜讀紙的感想:

  紙是中國人送給全世界的一份厚禮。這張剛古紙的侵略,不知道是中國人還是英國人該心虛。其實何嘗有外國的紙呢?所有的紙,都注流著中國的血水,都停留著蔡倫的遺傳基因。我發現紙和紙之間是相互認識的,蘸染著李太白詩墨的那張宣紙,一定認得歌德小說的原稿;小朋友一筆一畫用力刻寫的英文字母練習簿,絕對和善本書室中典藏的宋版線裝書是老鄉;他們不是在錯疊的時光裡碰面,就是在心頭乍現的火光中擦肩而過。

 

 一千九百年前,蔡倫從渾沌的水裡將紙的歷史慢慢揭起;而一千九百年後的潮濕的夜,筆墨未乾,我坐在桌前把蒼白的臉傾在空中,輕輕搖盪。你在他臉上寫上什麼,他就在心中默讀謹記一輩子,當紙和紙相遇,民族的秘密符碼一一解開,於是全世界的紙,將一起上溯水的記憶,回想母親的乳汁,一起皺了臉溼了眼睛。



<引用於鍾老師的部落格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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